贺景珩的目光又移回了画像上,还未再次陷入思念的桎梏中,余光见大监还未动,又看向他。
“还有事?”
烛灯被他放在脚边,黑色缎面被光打得柔和,愈往上,却愈将他隐在黑暗之中。
大监收下眼,“马氏又来信了,说想带着小公子回从前的乡下去住。”
他顿了顿,轻叹口气惋惜道:“小公子已食不下咽将近一月了,听传话的人说那身子活活削去了一半,看见这长安城,难免触景生情,倒不如陛下恩准他们回去,人总归还是要生活的。”
贺景珩闻言,眉目渐渐垂下,神色不明。
“也是苦了那孩子了。”
直到他默了半晌后说出这句话,大监才知道,他也在怅惘。
贺景珩没想到,他头一回与这个小侄子有了共情,竟是在此境地之下。
白榆的死讯,打击的必不可能只有他一人。而襁褓之时已经历过家亡的阿尧,年幼自己将近十岁,在这样懂事的年纪里,竟要再经历一遍亲人的离世,甚至是唯一的亲人。
自己早已肝肠寸断,他自是无暇顾及其余人几多悲哀的,也不知皇后薨逝的消息告布天下之际,周宅里又是怎样的黯然销魂。
而这个夹带满地血污并不单纯的丧礼,贺景珩没有让阿尧参加,本意是不愿他染上腥气,却也不知他会否因此记恨。
思及此,他又无奈地笑了一下。阿尧记恨自己的事还少吗。
可他还是想告诉阿尧,他并非是想利用他姑姑的丧礼来稳固自己的江山,若告诉他,是她之死和自己霸业的两相成全,他愿不愿意相信呢。
“我还没能见那孩子一面。”贺景珩缓缓看回向画像中,他盯着白榆那时无忧的眼睛怅然若失。
大监却将这话听了进去,人总是见不得遗憾,他似是有些激动地上前一步,仿佛晚一刻便要错过一切,“那陛下可要见见小公子?”
贺景珩身侧的拳紧了又松,大监听着他的一吐一吸尤显沉重。
“罢了。”
不知是否被感染,大监也有些失落,“是。”
“找人,去将他们乡下的房子修缮一番。”
“是”
“不,买一块地盖个大些的宅子,再去镇上给马氏盘几间铺子。好好护送他们离京,确保人完好抵达。”
“是”
“也罢。给他们多送去些盘缠和布料吧。”
“是。”被犹豫不决的主子打断两次,大监终于把话应了下来。
贺景珩摆手示意他退下,大监立马隐去了存在,悄步退了出去。
一滴水珠打在画中女孩故作矜持而挽起的手上。
方才那般紧张拭去蜡油的人,却任由这滴水渗入,慢慢洇开陈年的水墨。
“星儿,我这么做可以吗?”
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。
又几颗泪珠断弦般接连滚落其上,又都只停留在女孩的手上。
就像是她在为他拭泪一般。
西京外三十里的小镇上旅馆林立,此处多为要进京或离京之人的落脚之处,因而从高档豪华的客栈,到简陋实惠的驿馆都可供选择。
一间最朴素的小楼里,顶楼的客人刚来时就从马背上摔下,一头栽进了下过雨潮湿的泥地里,除了托小二去买了许多药带上楼,已三日未出门,也没叫过一次吃食,店家每每好奇往上看去,又怕惹到不该惹的人,便也作罢,只派人每日摆几壶装满的茶水在门口,倒也被屋内人每日清空了。
正说到她,紧闭的屋门里,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。
她呼吸微弱,面容脏乱不堪,全然不能分辨出五官,奄奄一息趴伏在榻,方醒的眼中黯淡无光,没有一丝生机。
女人只稍稍动了动身子,就被浑身的伤牵扯得痛不欲生。
仔细瞧,她的臂膀和腰肢原是寸寸被纱布裹着的,只是其上不知是药物还是血污,早就被染得惨不忍睹。
她强撑着起身,力气还是恢复了些许,走到桌前牛饮一番,干涸的嗓子蓦然被浸润,还觉刺痛无比。
她又走到窗前撑开窗扇,正午的阳光直直刺向沉沦在黑暗中的双眸。
也不知在此浑噩了多少个日夜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