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的二殿下,就是郡卿殿下啊。”兴国客商提起赵熙衡,疲倦的眼睛都发出希望的光,“这太子和三殿下还在兴国争得水火不容,荣海、流头等地已有人易子而食,都受助无望,我等逃至荆国,不过是刨食求存,不料能遇见二殿下……
“他将我等汇集起来,倾尽钱财采购物资,让我们分给受难同胞,同舟共济……我弟弟一家经缠腰道乞讨南下,至春台竟得二殿下收容,凡此种种,不胜枚举。殿下洪恩,却说不图我等回报于他,只愿我们守望相助、传递善意于其他蒙难同胞——二殿下才是高风亮节啊!”
这对话经罗坞的商贩口口相传,最终也进了前桥耳朵。
面对赵熙衡的正面宣传,她现在已经能于惊讶之余,平静地分析背后的利益关系。
赵熙衡或许当真散尽家财,去做了救助同胞之事,却不可否认,他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——先按兵不动,待掌权的兄弟自私嘴脸暴露无遗后,再如救世主降临,于绝境雪中送炭,把人心牢牢攥在自己手中。
想到他从前总是哭穷,如今看来小金库着实攒了不少,这钱也终于在值得之处发光发热了。
抛除白月光滤镜后,赵熙衡在前桥眼中露出庸俗的本色,其善举背后的目的也异常清晰。
“我好像对赵熙衡‘祛魅’了。”前桥把在罗坞的见闻当作趣事对梁穹讲述,又道,“他这样虽得民心,难道真会助他赢过兄弟吗?远在荆国的民心,又有什么用呢?”
梁穹撑着脑袋躺在她身侧,微笑道:“暂时没用,但他还年轻,谁知道日后如何?民心是日积月累养成的,民怨也是。”
这些时日他帮助前桥积累的名声,不也是这般水滴石穿的功夫?默默积累,只为关键时刻发挥妙用。
“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:自从雪灾开始,荆国人互相救助早成习惯,然而兴国帮助同胞之举,却显得如此珍贵难得。”
梁穹点头,思索一番答道:“或许……是因两国的家庭结构不同吧。”
见前桥示意他继续说,梁穹补充道:“母爱是一种伟大的力量。荆国家主多为母亲,经过诞育之后,更懂生命珍贵,面对老弱不免多生同情关爱。兴国则不同——女子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绵延后代的工具,养女是为人做嫁,养子为防老送终,自上而下各扫门前雪,相互救助当然变成珍稀之美德。”
前桥听罢看着他就笑,梁穹问道:“殿下笑什么?”
“我还是不太适应,从一个男子口中听到这些话。”她笑着凑过去亲了梁穹面颊一下,又道,“不过我喜欢。”
荆国的男人真是越看越可爱了。
也是在不久之后,前桥才于表彰何有玫的圣旨中读到这句话——“能而爱人,爱人如母”。梁穹说这八个字来自神明“真嫄”的圣训,也是荆国家长教育孩童时命她们记牢的信条。
以母爱作为善待他人的标准,让前桥想到很多事。
她想到魏留仙在赵熙衡失意时的同情和爱护,未尝不是一种母性泛滥,又想到乐仪对流落风尘的子昂尽心救助,未尝不是一种母性泛滥。可在这两种场景下,“母性泛滥”又不是贬义词。
她继而想到,如果“圣母”成为社会常态而非讥讽,那么离“天下大同”还有多远?
——
4
南郡的车队尚有些时日才能入京,前桥只觉度日如年,盼着乐仪能再写一封信,剧透婚约到底会发生什么变故,然而新的信件再未送达。
比她更迫不及待的是魏收,他总觉得前桥消息灵通,动辄传信给梁穹借口小聚,实则借机询问乐仪的消息。
这可愁煞了前桥。
魏收期待越足,难保失望越大,她起初还说些漂亮的场面话糊弄他,后来意识到不是办法,干脆找借口不见面了,只盼乐仪能早日回来。
乐仪向来不走寻常路。
在武德侯原定到京时间的三日前,她就戴着幕离单骑赶到。这回也不故弄玄虚递什么空白帖子,直接一股脑杀进公主府。
“呦,这么热闹!你把他们都接回来了?”
乐仪被京都的严寒冻得脸颊通红,看着府内满院使奴,还有些不适应,下一句话竟然是埋怨:“你不让他们干活了,岂非要累坏闻人升?”
前桥一个拳头锤过去:“还顾得上闻人升?你心可真大啊!这几日收哥动辄询问你的消息,我都不敢回答,你上封信没头没尾的,到底婚约出了什么变故?”
乐仪呵呵傻笑两声:“说来话长……哎,去给我倒杯水吧,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找你,累死我了。”
敢如此大张旗鼓指使魏留仙的,这世上也只剩一个她了,前桥屁颠屁颠给她和自己都倒了茶水,亲自端到她的面前。
乐仪坐下来,闲适地吹吹茶面上的热气,浅酌一口后望着她,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染了些苦涩。
“我不知道从哪跟你说好……总之,我恐怕不能给收哥一个婚仪了。”
这句话直接让前桥被茶水呛到,一边咳嗽一边惊道:“为啥?武德侯不让?”
“并非母侯不让,是我思考再三,实在不能。”
乐仪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对她说明,前桥忍着骂她负心的冲动,听乐仪解释道:“我父卿一封求亲书送达,圣上的确欣然答允,还邀请母侯来京商议婚事。可圣上又在回复中提了一句,她希望我能成为南郡接下来的掌事人。”
好家伙。前桥一时之间没转过弯来,以为她在凡尔赛。
“这不是好事?皇姊想让你接手武德侯的权力,是看重你啊。”
“什么看重,你就不多往后想想?”乐仪道,“原本南郡由三府将军分治,首脑以军功立,能者居之,没有哪家长久独大。这是沿用南郡传统的部落建制,用你们的话讲,算是前代遗毒了。圣上向来对此不满,她说这话的意图,是想从我这代改为一府制,自母侯起,世袭罔替。”
乐仪说到此处,摇头笑道:“这是个过程——先由三姓变为张氏一姓,日后就要慢慢变成魏姓了。”
前桥这才恍然,她对南郡与中央微妙的关系早就有所耳闻。
皇室以姻亲束缚住南郡将军,又让将军孩子从小入京,教育同化。乐仪就是个例子,她在生活习惯上或许保持南郡特点,但在文化认同上,明显是偏京都的。
可这样“亲京”的乐仪,却对世袭十分排斥。
“若母侯同意改制,就是为我出卖其他两府将军、出卖南郡。若不同意改制,便是与圣上二心。”乐仪叹道,“我本以为母侯会抗旨不从,却不料,她想受诏前往京都,和圣上谈谈。”
乐仪的脸被茶水的热气蒸腾着,想起那个在南郡的夜晚,她敲响武德侯的房门,想和母亲聊聊婚事。这位不着调的花心侯王拿出酒杯与她对饮,难得正经地讲起道理。
“——人活一世,顺遂心意最重要,千万别把名利看得太重。”
武德侯摇头笑道:“为娘我就是吃了亏。年轻时以为机遇稍纵即逝,想尽办法混出功名,可现在想想,当年所谓追求,也不过是一个虚幻之梦。这南郡首脑当了又如何?不过尔尔。”
她举杯碰在乐仪酒杯上,对她眨眼,话风倏忽一转。
“但是爱人这东西,不虚幻。你有中意的男子,为娘会想尽办法支持你。”
乐仪望着她,皱眉道:“怎可为我一己私欲,裁撤三府建制?如果收哥和南郡势必要背叛一个……我还是会以南郡为重。”
“你以为你的婚事这么重要,圣上为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