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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白冬山失守后,蔓延的战火便烧到顺靖和长中,南郡军队受诏北上参战,在武德侯张婉的调度下发动了几次奇袭,敌人的攻势终于有所迟滞。
南郡在朝式微日久,若非此次掌兵之机,世人都几乎忘了张婉曾是以军功获爵的运兵天才。其女乐仪县主最初奉命屯兵荣阴,而后与主力军配合,在夺回潭阳府的当日直进濂城,如刺刀锋芒插入敌防,打了兴军一个措手不及,随即化作拔不掉的掌中刺,是荆国反扑之战的首功。
震后环境为通信带来不便,乐仪入濂城后整整五日都与张婉断联。周遭仍在大小战役中反复拉锯,过了十多日,终于把荆军控制区向北推回大亭。
来不及庆祝大捷,乐仪又奉命移守六朝埠,就在她动身前夜,帐外突然有人求见。
卫兵说是从南郡来的访客,她便以为侯卿派家臣询问平安,可帐帘掀开,外面站着的竟是久违的子昂,他一身尘土,看上去十分疲惫。
若无大事,子昂何至于来军营找她?乐仪急急问道:“可是家中出了事?父卿可好?”
“侯卿一切安好,是奴自己来找您的。”
子昂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乐仪得知家中无事,提起的心便放下了,命人拿水给他喝。
“这兵荒马乱的,你身子弱,干嘛费力来找我?”乐仪叹息道,“不必担心,去黄原找到留仙之前,我都会好好保护自己的。我只是焦急,并不会冒进。”
子昂接过她递来的水,听她这番话便知噩耗尚未传达,一时不好开口了。乐仪见他眉头紧锁,问道:“是否有急事?”
他犹豫一下,决定直言:“县主,侯府收到京都邸报……公主已殁了。”
乐仪呆了呆,脸色立马沉下来,道:“胡说。她去了西部叁府不假,可大亭根本没她的消息,若她真死了,兴军耀武扬威还来不及,何至于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?空口咒她,我看那些人舌头都该拔了!”
战争旷日持久,关于公主殒命的流言自黄原沦陷就在民间暗传,乐仪听不惯,以铁腕压制数次后,终于没人敢在她身边提起了。
然而子昂的消息并非来自人云亦云,他道:“是圣上亲签南郡的邸报,侯卿往侯尊军营中传了消息,也告诉了奴,奴以为县主已经知道了。”
乐仪摇头道:“我就在前线,完全没听说。退一万步讲,就算她逝于黄原,那里也是敌军腹地,无人去得,如何确认甚至报丧?怕不是敌军扰乱我们的计策。”
“是顺靖府得了尸首,不能确认身份,便封锁消息秘送京都……”
子昂说到此处,不由得停住了。乐仪找一万种借口,都是为了逃避一个事实,来这里的路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我博弈?从震惊到痛惜再到接受,势必需要过程,他何必咄咄逼人,迫她立即直面残忍的真相?
乐仪见他不语,便唤来掌管通信的军士,命她将自己失联那几日迟送的书信一并带来。二十多封没拆的信函铺在桌上,她挨个阅览,那些来自母侯的、各部各营的,甚至抄自京都的军情中,没有一个字提及魏留仙。
她看罢一封,就抬手扔在子昂面前,道:“我们在战场不仅要拿回失地,还得留意公主踪迹,若真发生这么大的变故,不可能不知会叁军……可是你看,没有,一封都没有。”
罗子昂叹息道:“或许是尚未送达吧……县主,奴是来向您请辞的,奴想回京一趟。”
“回去做什么,验证她死没死吗?”
子昂道:“公主虽殁,公主府还在,梁庶卿还在。无人帮庶卿料理公主后事,他必定于心痛中焦头烂额,奴至少曾经跟随公主,府中或许需要我来帮忙……”
他的哀痛早在路上就消化了,如今格外冷静,每句话每个语气都与乐仪的期待背道而驰。乐仪果然大为不满,将手中信札重重摔在子昂面前,忍无可忍道:“你想帮梁穹料理后事?因为留仙当初对你有恩,你想报偿?”
子昂承认道:“是。”
“若她不在了,公主府还重要吗?所谓‘后事’对她有何意义?除了让你还清恩情,什么也不算。”乐仪冷冷道,“从前就对你说过,若心里放着她就留在她身边,你装聋作哑,如今倒想卖殷勤给死人看,不觉得虚伪吗?
“况且梁庶卿都能回来,留仙会回不来?就是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。”
乐仪从未对子昂说过这么重的话,实在是今日两人之间生出了一道坚壁,让她觉得曾经的“知音”只是假象。自己单是想到留仙不在人世的可能,就已心乱如麻,几近崩溃,可子昂如此淡定地带来这个消息,如此淡定地要回京帮忙,甚至眼泪都没掉一滴。
他拿留仙当什么?一个出现在人生中的重要过客,值得一次怀缅,然后彻底两清?
罗子昂默默承接了乐仪的迁怒,想解释自己没有恶意,又觉得乐仪说得有理——无论去与不去,做与不做,都无法左右她已经离去的事实,说做给死人看,还真是这样。
生命的无常和脆弱,他早就有所体会,死亡两个字与他而言也没有那么沉重。可公主离世前,还有什么执念和遗憾吗?他一路走来,都在思索,最终发现,得亲自回一次京都,才能有的放矢安慰那个可能氐惆的灵魂。
“抱歉,子昂,是我情绪不好。”乐仪却突然开口道,“我知道你没有坏心,想为她做点事,也乃人之常情,我只是……”
只是还抱有幻想。
子昂连忙上前两步,想告诉乐仪自己没有生气,却看到她眼圈红了,似乎努力忍着心头的悲伤,倔强地将最后几封信拆开,接着就看到了张怀敬从京都寄来的手书。
乐仪北上战场的同时,张怀敬率军驰援京都,此刻正在加固防御。给她的信上一字一句说明了所知的全部情况,不仅有江成璧冒死保全遗体之事,还写下了魏留仙将以储君之仪下葬的日期。
乐仪缓缓地呼出一口气,颓然坐到桌前,望着信笺不语。侥幸曾将心厚厚防卫,直到卸去铁甲,才发现内里已经软烂成泥。
军帐外的北斗柄指大军即将死战的方向,那里也是她一向的希望所在——黄原,她曾经相信只要打到那里,就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完美藏匿的魏留仙,像小时捉迷藏,那个机灵鬼总有办法躲过每一轮搜查,令人气恼地宣布获胜。
她旋即回忆起更多细节:母侯明明知道她迫不及待充当前锋,却坚持让她守六朝埠。她表达了不满,却被母侯以“军令如山”为由拒绝,当时身旁的齐雯想说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
原来是这样,她们都知道了。若非子昂来访,张怀敬来信,只怕自己要一直为黄原奋战,只为心中那一团与好友重逢的希望。
“县主,随奴回京吧。”子昂轻声道,“虽然人死不能复生,但奴觉得公主需要你。那些操办后事的手下人终是奴仆,未及您与公主情谊深厚,若是由您整理她的遗物,公主泉下有知,一定……”
乐仪已在垂泪中哽咽,子昂见了,不再多言,将手覆在她肩头轻轻拍着。乐仪的后背颤抖得像颠覆一切的那场地动山摇,她没放声嚎哭,只是默默流泪,对子昂一遍又一遍地问:“为何……为何啊……”
子昂不知道她在问什么。是家人为何向她隐瞒好友死讯,还是好友为何等不及重逢,又或者问上天,为何偏偏是留仙,为何幸运儿那么多,不能多她一个……
乐仪的侥幸、难过和不甘,都化成泪水擦在罗子昂胸前,最终她抹干眼泪夜访母侯,请辞回京。
“南郡不乏将领,六朝埠换人顶上吧,母侯,我想去帮留仙料理后事。